苍声物语

我,世界(1)

我,世界。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最要好的朋友金士林说的。之后,他便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亦或许是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短暂的消失了,亦或许是永永远远的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包括我,即便我是他这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说,“我,世界。”这句似话非话的话是一句带有遗言性质的,是我朋友金士林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亦或许这句话并不是留给我的。可是我的的确确是他的最后一个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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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金士林认识,是因为我和他考进了东海之滨甬江之畔的同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他来自繁华的沿海之邦江苏,我来自正待开发的中部之域湖北。考进同一所大学只是一个大前提,因为这样至少保证了我们可以于同一片土地上仰面看见同一片天可以呼吸同一种空气,但仅是这样并不能保证我们必然认识并继而成为朋友乃至可以托生死的兄弟。

我和金士林在这座繁华而冷清的城市相见并成为朋友,似乎带点儿宿命的味道——

后来金士林告诉我说,其实他当年报考大学的时候并没有选择这所学校作为第一志愿的而是选择了远在西北风沙中的大学,结果那所大学看不上他便把他打回原形只好上了现在的这所差强人意的学校。金士林说完他的故事之后,我接着说,我当年报考大学的时候也没有选择这所学校作为第一志愿而是选择了一所经常遭遇沙尘暴的学校作为“梦中情人”,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所大学把我枪毙了,我便只好认命了来到眼下的这所大学。我说完这句话,金士林慵懒的眼神忽然精光一闪,从他那性感的薄薄的嘴唇之间迫不急待的蹦出一句话,能告诉你的梦中情人的名字吗?我一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我的大学梦,便嗤的一笑,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我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睛,意思是你的呢?我们对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的答道,兰州大学。

就这样,我和金士林在甬城一角的一家小小饭店的一张小小饭桌上的相视一笑后便成了朋友。成为朋友的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开学第一天。

在一段时间里,金士林总是对于我和他竟然拥有同样的遭遇而耿耿于怀,没事干的时候总是要感慨几句。他是这样说的:兄弟(或者有时候叫哥们儿),你说我们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虽然不那么肉麻的话,至少应该感谢上帝安排这段若干年之后定然会成为经典的友谊吧!不管怎样我们这辈子是注定要做朋友的。

金士林感慨的时候,我总是微笑着,并不着一词。那时候的我很内向,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是一只蜗牛总是想好好的保护自己。因为来自中部的农村便在感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我总是在想城市的必然要嘲笑乡下小子的,所以我总是很少说很多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便不会说超过两百个汉字的话的。与我相反的是金士林,他似乎天生具有说话的超凡能力,一天到晚口中唾沫横飞引经据典非古论今不说到口干舌燥满嘴大疱便不肯罢休。就我们俩截然相反的性格,我们彼此曾有过议论。我打趣他说,他就像是一个锯了嘴的葫芦嘴上没一个把门儿的。而他对我也不客气,他说我就像是秋后的噤声的寒蝉嘴上有千尺厚的冰。

至于为什么在开学第一天便和一个来自沿海发达地区的帅小子金士林聊得那样投机还因此成为了好朋友,后来我曾经好好的回想过,虽然我并没有记起当年的场景,但我还是做出了一番解释的:因为我刚从乡下走出来,站在人色种种莺歌燕舞的大学便有一种摸不着北的感觉,可是我还要伪装我的那种感觉,因为我初次叩吻城市的红尘便难免惶恐不已害怕别人认出我只是一个来自乡下的没有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并因此嘲笑我。穷人的自尊是可笑而敏感的。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八路军进驻大城市。当年共产党还未执政成为国家的主宰成为舆论的风向标,在许多城市的人看来就纯粹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虽然“鸟枪换炮”,但终究不能掩盖住身上的那种泥土气息。于是有些高级干部便对此耿耿于怀不能释然,非要有所动作来表明自己其实是很城市很现代的,于是便闹出很多的笑话。如果我非继续说下去的话,便有“诽谤朝廷”的嫌疑。我不再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我在开学第一天的心情就像是八路军开进大城市时某些大干部当时的心情——紧张而又故作轻松,需要有所表示来证明自己的驾轻就熟轻描淡写。

当时的我似乎就坐在303寝室的中间铺位之下的凳子上。就在我思前想后的为自己将来如何在学校里混下去做打算的时候,金士林进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我看见他很洒脱的冲着每一个在寝室的高级动物点了点他那精致的脑袋。本来我很自信的,因为自己长得尚且对得起甬城的花草树木也对得起每一双目光划过我的脸的眼睛,可是看见金士林的登场变现之后我就像是泄气的皮球只打哆嗦。当金士林冲我点头之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他径直走到我的面请,然后很洒脱的伸出一双同样精致白皙的手臂,微笑着说,你好!我叫金士林。我怔了一会儿,或许没有,不过我记不大清楚了。因为国家的政策倾向于东部沿海诸省,中西部的省市们不论在物质文明上还是在精神文明上都被狠狠的耽搁了几十年,所以作为中西部人民的儿子,作为农民的儿子,我明显的对握手这样的现代礼仪表现出了迟钝。所以我想当时我或许真的是怔了一会儿的,不过我敢肯定我并没有失态。我握住金士林那只做工颇为精细的手臂学着电视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样子上下摇了摇,然后咧嘴做了微笑状说道,你好!我叫汪世振。本来我还想再说几句什么以表示我不是没内涵的人的。可是金士林并不给我机会。因为我也听见门口有人用一种风和日丽般的女声喊道,士林,床位好了吗?去吃饭吧!就这样金士林走了。他在走出寝室门口的时候,还优雅的对我说了声“待会儿见!”不过我没有理他,装作没听见。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寝室是六人间的。为什么我没有提另外的四个人而单单说金士林呢?是因为我很不幸没有被分到同班男生聚居的寝室里去而是被迫于四个大四的学长同居。那个时候,没有人告诉我说,还有一个和我同班的男生要来与我作伴,所以在不知道金士林也是我同班同学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是郁闷的是有点疯狂有点偏执的,所以我才会不顾同学之情对金士林冷如冰霜视若无睹。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算是再怎么着也不会在开学第一天便渴望给别人留下一个冷傲的不良印象的。所谓无知者无畏,此话不欺余也。

在金士林离开的那一会儿,我想着要给家里通个电话。于是便去摆弄挂在墙上的那架红色的电话,可是我拨了几通号码总是不能如愿。如此一来我便有点儿冒火。我按捺住性子,转身谦卑的对着一个看着还算客气的大四学长问了一句,学长,这电话怎么用?熟料那面善的学长竟吃了一惊,惊恐的看了我一眼,仿佛是看见了恐龙还是外星人什么似的。我明白学长眼神的意思。他不敢相信作为祖国未来的接班人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竟还有人不会使用电话。我看着学长的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恳切的,冒火的。那学长终于让我看的不好意思,只好咳嗽了一声掩饰了一下情绪然后客气的对我说,你下楼到门外大伯那里买一张校园卡,然后回来取下话筒,把校园卡插进电话面板上的那条缝隙之间然后拨号就可以了。这学长很显然是太低估我的见识了,我并不是没有用过电话的,况且我连手机都有,只是用手机打长途是愚蠢的,并且我不常用电话,而电话形形色色种种不同碰上一种不会玩的也属正常。那看似厚道的学长那样不厌其烦的告诉我怎样摘话筒怎样拨号很显然是在作践我。可是我毕竟是初出茅庐的愣小子哪里敢在大四学长面前冷下脸来,所以我忙不迭的对那学长作揖又作揖道谢又道谢。然后转身开门向楼下走去。在我的后脚跟离开寝室门的一刹那我听见了身后传来了四声音质音色不同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沮丧的迈着单调的步子朝四楼下的门卫大伯的住处走去。一边走一边诅咒这所学校,本来我以为凭着自己的实力考上一个重点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是尽管我考了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还是被命运安排到了这所甬江之畔的大学里,这还不算,虽说学校比不上清华也比不上北大,但总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好歹也是“一类”大学“一本”专业的学生。可是没想到学校的学生的素质会那么的差,那四个大四的学生虽然在学校里浸淫了四年,却没有沾染一点儿书卷气反而变得这样龌龊,不仅不知道爱护小的,还要嘲笑愣的。什么素质!我骂道。

你骂谁呢?我听见耳边传来一句略带笑意的问话。我赫然一惊,忙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金士林。我那时虽然心里窝火,但因为想着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心情理会金士林的调侃,便很无奈的轻声答了一句,没谁!说完之后,我便悻悻的慢慢吞吞的亦步亦趋的跟着我前面的某个下楼的老头儿下了楼。

看门的大伯还算和气,知道我是新来的。所以说话的时候便格外的和气,这让我想起了我的二伯。我的二伯是一个赤脚医生,就是那种国家正规医疗体系力量无法触达的地方用来弥补不足暂充大夫的那种人。但是不要因为我这样说便小瞧了我二伯的医术。小瞧了便是不对的。我的二伯是我一生最敬重的长辈之一,每次想起他的时候我总是仿佛看见他一个人在狂风暴雨中行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间来回的给村民医病。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值得人尊敬的长者却在我离家上学的那个暑假走了,去了很遥远的地方。我永远不能忘记二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学费上学而不惜卖血的场景,也永远不能忘记二伯在我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幽幽的看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的恋恋不舍。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征兆。二伯走的时候,我正坐在南下甬城的火车上听着安魂曲。听见二伯远去的噩耗,我顿时泪如泉涌。我哭着要马上回去。可是父亲并没有答应,父亲对我说其实你二伯是不让我们告诉他的事儿的,可是我忍不住便告诉你了。你在学校里好好的念书便是对比二伯最好的报答,不要记挂家里 ,我会处理好的。于是我便只好继续坐着火车南下甬城。

想着二伯的好,我便不由的泪流满面泪如泉涌。我怔怔的立在当场,傻傻的。门卫大伯似乎被我情形怪状的表情弄迷糊了。他继续和气的对我说道,刚来到新的地方难免会不适应,不过过几天适应了便好了。不要太想家。我本来是准备继续流泪以哀悼我尊敬的二伯的,可是门卫大伯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了我的使命是来买电话卡的。于是我收住了即将泛滥的眼泪,对大伯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说明了要买一张校园卡。大伯说是要20块的还是30块的。我说二十块的。大伯便给我拿了一张二十块话费的校园卡。我丢过去一张二十的钞票之后,便扭身而去。

在我踏上求学之途到我真正的静下心来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确有些不正常,也创造了一些奇迹。比如说,从我老家所在的城市到甬城坐火车是要耗去近四十个小时的。这不是一场快乐的旅行。火车上很多大哥大姐大叔阿姨们都这么感慨着,我看见他们大包拖着小包,包包装着食物,便觉得好笑。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大妈级的妇人关切的问我,小伙子,不买点儿东西吗?这可是四十个小时啊!你最好买多点儿不然饿了可就不好了。说完她便顺手从最近的柜台拿了一大袋旺旺。我感谢了大妈的好意,却并没有付出任何行动。在整个火车运行的过程中,我一动不动的坐在自己的幸运号31上,闭目养神。在近四十个小时里,我不曾进一点东西没有喝一点儿水,甚至也没有上过一次厕所。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一路上卿卿我我如入无人之境。我看的火起,心里很有些嫉妒,可是我忍住了,我了解那时我的处境,那时候与人争执吃亏的定然是自己,毕竟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对面的情侣不仅卿卿我我,还有大堆大堆精美的食物可以享受。我看的真是感慨万千牢骚满腹,想同是上帝的子民同在一片土地上为什么待遇就这么差若天渊,有些人既能美人在抱又能华服美食,而我只有眼馋的份儿。就在我在心里暗自咒骂眼前的那个男人时,那个男人竟然举起眼前的一大袋食物递给我,我看见里面有肥大的鸡腿还有两块饼夹着几叶白菜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是肯德基,那个我咒骂的男人对我说,你饿了吧,脸色煞白煞白的,嘴巴都龟裂了,这些东西都是干净的,你吃吧!我听那个男人如是说简直不敢相信,天下还有免费的午餐。我正感动的五体投地并准备接过那些美好的食物大快朵颐的时候,爸爸的电话打过来了。于是我只好继续不饮不食。

如果说,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二伯远去消息之前我是出于无知而不买东西以备饥馑的话,那么我听见二伯远去天堂消息之后不吃不喝则完全是出于一片赤诚一片真情。父亲打我手机的时候是在近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已经不吃不喝静静的傻傻的坐在31号座位上24个小时了,之后的近十六个小时我浑浑噩噩,完全沉浸在失去二伯的巨大的痛苦里面。

火车到达甬城的时候,是在次日的八九点钟。那时候我不懂甬城的公交车次,所以误了时辰。到了凌晨十二点,也没有走出火车站的圆形广场。也就是说从我坐上火车开始算起到我到门卫大伯那里买校园卡,我已经没有近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没有喝过一点儿水甚至连觉也没好好的睡过。可我竟然挺过来了。

此时的我已经没有刚刚听见二伯离我而去的噩耗时那么的悲伤了。但是我总能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我从门卫大伯的房间走出去之后,便带着我刚才被门卫大伯勾起的忧郁慢慢吞吞的向我的寝室303走去。

进门的时候,金士林已经在门口张望我多时了。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在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便觉得我有点不正常。所以一直留意着我。金士林见我回来,忙起身扶了我一下,焦急的问道,汪世振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苍白!后来我心情慢慢好起来之后,想起这件事时我对金士林说,如果那天你不扶我那一下,我不会软瘫子地上,也不会在开学第一天便丢了形象。当然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真的要抱怨金士林什么,其实那里是抱怨,我只是很感激很感激,在四顾茫然无一相识的大学校园里在大学时代起锚的第一天便让我遇见了金士林这么好的兄弟。

金士林扶了我一把,我便软瘫在了地上。金士林吓了一跳,那四个半死不活形同木偶的大四学长也吓了一跳。那时候我的意识还算是清醒的,我隐约的记得我甚至还故作轻松状笑了笑说了一句“没事儿!”

金士林并没有因为我们是第一天认识而不管我,也没有因为不知道我是他的同班同学而丢弃我。他当机立断的一把将我扛在身上然后风一般的下了楼……

我没事儿,是真的。医生告诉金士林说,我是饿得再加上伤心过度闹得。金士林听了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扶着我走进了一家小饭店,然后让我点菜,他说他不能看着我这样下去。

开学的季节是九月盛夏。我和金士林开始成为朋友的时间是在大学时代起锚的第一天的下午。那个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不再炙热了,蜻蜓漫天的低飞着,知了有节奏的叫着,数不清的新生老生男男女女在小饭店的玻璃窗外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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