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声物语

我,世界(3)

我,世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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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金士林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女人竟然……

省略号的意思是语塞。金士林是在酒吧里对我说这些话的。那时依然是“一下”,不同的是年味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忙碌和平凡。还有就是有了一年多的大学生活的熏陶,我不再是一年前的“文物”,不再视一切的繁华为陷阱。甚而至于连酒吧迪厅也敢进了。这是金士林的功劳。

金士林说起那个女人的时候显得很激动。其实从根本上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因为此前我们讨论的一直是我堂哥,跟他口中的那个女人似乎不搭界。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是时华灯初上,所有的感官上的物象似乎都显得很浮躁。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木棉的花香弥漫在整个校园的角角落落,更是为那份不明所以的浮躁增添了几分香艳。年轻的猫躲在暗角里疯狂的叫春,惨烈而华丽,年轻的狗们也是撒泼似的在刚刚有点绿意的草坪上疯狂追逐,兴意盎然乐此不疲。学校唯一的商业街上红男绿女竞相幸福,男人们都很绅士很矜持的慢慢吞吞的走着,女人们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笑靥如花努力的表现着很陶醉。

我和金士林都属于那种火柴没头儿型的,所以青春浮动的春天不属于我们。但是身体里面的那种冲动却也不容我们放松警惕。为了排遣身体的躁动,下课后躺在床上挺尸的我们决定去酒吧放纵一把,我们不谋而合一拍即合,斜拉着衣服勾肩搭背的向酒吧冲刺。

后来我听到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酒吧里。

古人说,得意忘言,得鱼忘筌。那个晚上我和金士林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我到底是没有喝醉,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海量。但这意外的发现并没冲淡我那天晚上感受到的忧伤。

我说过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用一句很粗俗的话说就是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由此可见我是多么的沉闷。可是那个晚上我竟然说了很多话,虽然最后的主角并不是我而是金士林。

喝着喝着酒,我便开始感到生命的虚无和易碎。这并不是一句毫不根据的话,也不是我一贯爱故作脱俗。我自信我不是一个悲观厌世者,可是那些天来我却深深的感到了生命与我来说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一个好人,半世行医,悬壶济世,口碑上佳。可是这样的人该死吗?不该的。金士林回答我。

一个好人,与人为善,关心后辈,体恤乡邻,可是这样的人该死吗?不该的,金士林回答我。

不,该死。我驳斥金士林道。金士林惊愕的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说的话是人话。我说的确实是人话也是实话。人的确该死,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你再怎么争也不能逃避的事实。金士林很赞成我说的这句话。可是好人真的能好报吗?我不相信。如果这是上帝默认的,那么为什么同样的悲剧要发生在同一个家庭,我二伯,我二妈,多好的人,多善良的人,他们甚至不与天争食半生守着那几分烟地菜地,只是求一个安稳平静,只想就那么静静的终老死去。可是就在不久前,在我上大学之后,死神一而在再二三的垂下它那玄色的衣衫遮蔽了他们慈祥的面颊,备受恩宠的我甚至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不能于他们的墓地之前烧几吊冥钱。我是何等的不孝苍天又是何等的残忍。

一年前,我在火车上听到了二伯远去的噩耗,时隔三月,我便又听到二妈逝去的不幸。令我惊恐不安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二伯是何时得的病,当我父亲打我手机告诉我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一向严肃的父亲是在开我的玩笑,可是不是,二伯死于黄肝炎。二妈的病症我是知道的,那是乳腺癌,虽然我知道是癌症也亲眼看见从二妈头顶上不断飘落的头发,可是那时的我不觉得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儿,我以为一切都只是短暂的,癌症也是短暂的 ,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妈的死讯我是在课堂上收到的,是堂弟发的短信,当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堂弟的名字的时候竟然很欣然,因为他并不主动给我发短信。当我查看短信内容的时候,我也并没有觉得太难过。短信真的很短,只有四个字“二妈去了!”我很平静的读完了短信,脸上依然是初接短信时的欣喜,我就那么脸带微笑的听完了老师的课,安静的,不动声色的,我想这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想着想着,我的泪已经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了。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流泪了,端起塑料的酒杯猛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把我熏得泫然泪下。我静静的注视了金士林一会儿。他很平静的看着我,脸色木然,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幽然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人人都说,上帝在关掉一扇窗子的时候总是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子。可是同时上帝的子民为何却要遭遇不同的待遇,有些人作恶多端坏事干尽,却依然逍遥法外享受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些人呕出一颗心来捧给这个世界,却只能静静的等死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热爱的世界在眼中慢慢的模糊消失不见。为什么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自已,我的眼睛已经泪湿,眼前的男男女女繁华世界开始隐退模糊,我抬起手臂,撸了一下袖口,擦了一下泪水。强忍着心里的悲伤。怅然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端起酒杯说道,来哥们儿,干!

金士林依旧那样的脸色木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我的故事,亦似乎完全陷入了其中。我摇了摇头,独自忧伤的品尝着苦苦的白酒。我很想就此打住,可是郁结的伤感太多了,一经引导便有点控制不住的意思。我继续诉说这对上帝的诅咒和不满。

你要知道,我的一生中除了我父亲母亲之外,最尊敬的人恐怕就是我的二伯二妈了。他们去后,我堂哥便只孤零零一个人了。每天晚上想着这个我便心里痛的不行,我很恨自己的。从来都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可是我的自以为是根本拯救不了任何人,打败不了疾病,救不了不幸的堂哥,甚至连自己未来的命运都悬在空中。我该怎么办?我还是只能依靠父母。那是二妈去后的第一天晚上,我给我爸爸打了一个长途,我告诉父亲说,爸爸,二伯走了,二妈也走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哥一个人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为我哥做任何的事儿,只有拜托你们多多上心了。说着说着我就流泪了,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对我爸爸讲过这样的话,我甚至连一句感谢的关心的话都没说过。人们都说父子是前世的仇人,我是不同意这样的话的,我只是觉得在现实中说这样的话很虚伪也很肉麻。可是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很多,一直说到爆卡,说到身体虚脱。不要以为我在夸张。原本我不相信一个人是可以伤心到这样的,可是那次之后我相信了,伤心的力量是如此的巨大。爸爸告诉我说,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你二伯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过,你二妈也是。爸爸说到这里的时候是沉默了好一阵的,我知道父亲也很伤心。那天晚上是二妈去的第一天,按照我们上缘村的传统,亲朋们是要来拜祭的。父亲说话的时候,从话筒的另一端我清楚的听见那阵阵伤心的哭声,而且我甚至听见了我堂哥的声音,那样的肝肠寸断让人不忍猝闻。那时我的感情已经快要崩溃,幸好的是电话费适时的完结了。我握着话筒听着嘟嘟的阵阵盲音,心都碎了。我是我们村多少年来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所有善良单纯的村民视我为他们的希望,可是我终究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你知道吗?那个女人竟然……

金士林打断了我的话,接着我的话头对我说,可是他却欲言又止。我刹住泛滥的伤感惊奇的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会来这么一句。

金士林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不用惊讶……然后我看见金士林很优雅的端起塑料的酒杯放在嘴唇边呷了一口,幽幽的说道,那个女人,哼,那个女人……我想那天你听见过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是吗?

我愕然,理了理情绪稍稍思索,旋即明白了他的所指。是的,我记得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握了手彼此通了姓名正准备说话,可是有个女人……

那是我妈。我又是一惊,继而觉得自己很失礼。应该称阿姨的,可是我竟然当着别人的面说别人的妈妈“那个女人”。何况那个别人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顿时惶恐不安。

不用道歉。那个女人。说的好,就是那个女人。金士林竟然在咬牙切齿。我悚然惊恐,不明就里。一个人何以会这样说自己的母亲而且咬牙切齿?

你知道吗?那个人是我的妈,后妈——继母。哼!我又是一惊,我从来不知道金士林有个后妈。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都说女人水做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动物。可是一个女人又怎能这样的坏呢?人前是人,背后是鬼。我家很有钱,这是真的。可是这些钱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爸爸的,而是属于我妈的,我后妈的。在我爸爸嫁给后妈之前我们住在贫民区里,可是嫁了我后妈之后我和我爸爸顿时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为什么呢?因为我后妈看上了我爸爸,用我后妈的话说,她被我爸爸感动了。因为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她看见了一个男人为了妻子的远去而哭得昏天暗地天崩地裂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我后妈其实可以当作家的,这些话都是出于我后妈之口。连我听了都自愧不如。我爸爸原本是一个极有骨气的男人,他不是一个爱吃软饭的人,不是一个肯出卖色相的人。可是为了我,他还是答应了曾经的富婆我后来的后妈的要求,成为了我后妈的生活伴侣。那一年我才十岁,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很多的事儿不是我能掌握的也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及的。我看着自己的房子从一个小窝棚一下子变成了一座花园式的别墅很高兴,我甚至忘却了我是刚刚死了母亲的人。当那个女人带着一脸慈爱的笑出现在我的面前递给我一大袋的大白兔奶糖大声问我愿不愿意叫她一声妈妈。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物质幸福弄的晕头转向,我竟然笑着大声叫了那个女人,妈妈。我发誓我不是一个有奶就是娘的人,可是我毕竟曾经那样过,不管我是出于无知还是出于本心。那都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这么多年来,我渐渐的懂得了很多事儿很多做人的道理也知道男女的那点事儿有了自我判断是非的标准,我开始回想起许多曾经遗忘的事儿,慢慢的开始唾弃自己的卑污。我不是偏执。真的,不是。如果一个女人很爱我用一种母性的温柔抚慰我的受伤的创口,我愿意亲切的叫她一声妈妈一万声妈妈。如果那个女人即便是这样了,我还怪她后悔当初叫了她一声妈妈的话,偏执的则是我而不是她。原因是,她,那个女人,我的后妈,竟然是那样不堪的恶女人。我爸爸在她的经济权柄的压迫之下战战兢兢委曲求全的生活了近十年,可是到头来只是充当了一件泄欲的工具,一件过时的器物。不久前,她把我爸爸赶了出去,给了我爸爸五十万,说这便是一切的真相。那是个下雨的夜,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可是后来便一切都变了,从我爸爸的卧室里传来阵阵的巨响,我爸爸从那个装饰的豪华的房间里出来,然后那个女人丢给我爸爸一张支票,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你滚吧!是的,我爸爸走了。那天晚上我就躲在我房间的门后,从微开的房门中我窥视了所有的一切。我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一步一回头的向瓢泼着大雨的房门走去,眼睛里满是不舍。我知道爸爸并不是舍不得眼前的富贵,而是不忍丢下我,可是他又不忍我跟着他受苦。我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我没有追出去,因为我并不想这样,我也不是眷恋眼前可耻的富贵,只是我明白父亲这么多年的苦心。爸爸付出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我,我还记得妈妈临终前的满眼闪烁的泪花还有紧紧抓住我的手。爸爸走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年我二十岁,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终有那么一天我要报复那个女人……

金士林眼里噙着泪花,咬牙切除的讲述了他的故事。我默然的听着,无喜亦无悲。见过金士林的人都说金士林是天生的乐天派从不知愁滋味,可是谁又知道灵魂里的他是何等的苦痛呢?生活就是这样的欺欺瞒瞒遮遮掩掩,把美好的一面丢给人去看,自己独享着锥心的痛。

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我和金士林不知喝了多少酒,甚至我们是怎么回到寝室的,我们亦记不清楚了,或者是梦游吧!管他呢?!晚春节的聚会上,豪兴的金士林眼角的泪光是什么?或许便是这不为人知的心酸吧!明白了金士林的苦痛,我想我的不幸又算得了什么呢,生老病死本就无常?而他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这一生我要做他最要好的朋友。

扶着金士林回寝室的路上,我暗暗下定决心。

其实那个晚上我并没有醉,金士林却醉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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