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声物语

孤独的夜游神

天帝告诉夜游神说,这是你最后一次的巡游了。过了今天,你便不是夜游神了,甚至连神都不是了。

那我是什么呢?夜游神问天帝。

我不知道,或许会变成一种小虫,它的名字叫蚹蝂。

为什么我会变成那样的一种小虫呢?夜游神安静的又问。

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但我是上帝,那么我的感觉便是神谕。那一定便是真的。

天帝不再言语。悠悠的闭上了眼睛。

 

夜游神不再问天帝任何问题。他知道任何问题也不能挽救他即将逐出神界的命运。他将不能再看见美丽的月神不能再看见深情的星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天帝的神谕。

他觉得是时候巡游了。

这是自己神权范围内的最后一次夜游。那么没有理由不好好的干的。

夜游神一脸肃穆的穿戴到袍子鞋袜,还有头盔。

 

夜游神出巡了。天界一片庄重。日神收起了天光,让夜幕低低的徘徊在天地。月神静静的洒下银光,将一片世界照的似是而非。星河摇动长袖上的点点星辉,铺开一道宽敞的银带。

夜游神踏着似沉稳又似伤痛的步伐开拔了。每一次出游都是一场隆重而华丽的仪式。所有的天界神灵都会默默的注视。

夜游神知道月神看着自己,星河也在看着自己。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此夜是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背影了。

 

街市上的花灯都点亮了。所有的地界圣灵都恭候着夜游神的大驾。因为那些称作人的地界圣灵知道上苍主宰着自己的命运,所以他们对每一位神都很恭敬:闲人止步,众生噤声。

但是他们不能保证这一点儿。夜游神也清楚这一点儿。

这一点儿是致命的。

神谕。

“它将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加诸己身。”

 

夜游神谦卑的受着众生的顶礼膜拜。

这其中有一位孕妇。夜游神瞥见了她。那个女人正挺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肚子,幸福的笑着。看着夜游神坚毅的脸颊,却吓了一跳。神是不能笑的,或者说,神是不会笑的。所以夜游神冷毅的眼神表示的是,你是万众生灵的孕育者,不用下跪。可是孕妇领悟错了神的意旨,以为夜游神是怪罪自己了。

一股翻滚的剧痛源自腹部下端。孕妇痛苦的呻吟着。恭敬的众生依然恭敬的跪着,没有一人抬头朝那个孕妇看上一眼。夜游神出神的想着未来的结局,因为神是不能染指俗世的东西的。

一声啼哭划破天地的宁静。孕妇在初为人母的巨大幸福中夸张的放肆的笑着。不顾环境场合,不顾神的心境。夜游神的脸上毫无表情,仅有一丝儿难以察觉的涩涩神情从金色头盔下的眼角一闪而过。

他决定宽恕卑微的众生,所以他决定隐身空中,不再现身以免惊吓胆怯的生灵。

 

夜游神催动脚步,向世界的深处漫溯。夜游神隐身在空中,向下看着众生的一切——

春风沉醉的夜里,人们幸福的过着生活。没有神的日子是自由的日子。年轻的小伙子约来了漂亮的姑娘,在月亮之下的柳树下谈情说爱打情骂俏。老去的夫妇们一语不发默默的携手流浪在金色的池塘边上。池塘边上长满了青色的嫩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在青草深处吱吱的叫着。发情的猫们在某个屋檐之下如裂帛般惨痛的嘶叫着,耗子们放肆的闯过猫们的防区,像是赶着一场盛宴。

圣洁的月影之下的世界是一个烦躁的世界,到处流溢泛滥着不安的情欲。几家豪宅内传来劈劈砰砰的碎响,像是谁摔碎了瓷器,又传来一声似猫叫的惨叫。接着便是摔门而去的愤怒。豪宅隔壁的窝棚里晃动着稀松的日光灯影,几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坐在一起争抢着一根骨头,无肉的骨头上漂浮着浅浅的笑容。

世界隐藏着不安,隐藏着无限的可能。

 

在漫游的途中,他遇见一只窜到半空的猴子。小猴子对夜游神说,地上一日,天上一年。夜游神笑着反问到,天上一日,地上几日呢?小猴子答不出。笑着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快乐的荡着不规则的秋千。秋千的绳索晃了两下,满山满谷的树的叶子一下子都黄了,荡着秋千的小猴子也已垂垂老去。

夜游神看着一瞬前对自己说话的小猴子,老猴子安详的对着夜游神笑。夜游神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如鬼而泣的凄厉的啼叫。舟子上的一位着素色服饰的翩翩佳公子望着那声猿啼的方向顿首而泣。

夜游神看见金子一般的岁月随着舟子之下无尽的流水向东而去。那只孤独的舟子在流水间艰难度日。翩翩佳公子已经两鬓着霜。

 

夜游神忧心忡忡继续向前走。心里藏着悲伤忧患的神不再是神。因为有了悲伤忧患。

白色的招魂幡四处飘荡在一片高岗上。几粒稀稀落落的乌鸦叫声回旋在黑色的天幕。一家的老人死去了,所有的老人随之而去。深红厚重的棺木,披麻戴孝的痛哭,奢靡无用的排场遮天蔽日的从田埂的那一头一直绵延到潮湿的新穴里。

空气中弥漫着肉香,还有死亡的厚重。城市里的人洒脱的谈笑风生,说着死去的老人如何的不朽,谈着死去的灵魂何日才能超脱。一个人的死去留给亲人的只有那么一只方方的木盒。

一只凤凰浴火重生。夜游神看着那只凤凰痛苦的于火中挣扎,无动于衷。

 

 

耳边的风声不断的想起。夜游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么多年的夜巡都是快乐的,可是这最后的一夜,却是如此的剥离难过。

夜游神感觉到空前的孤独。这是不正常的。当初自己成为神的时候,天帝曾说过,神是不会有孤独感的。孤独的神便不再是神,而是俗世的人。

 

夜游神记起天帝在临行前对自己说,这是夜游神最后一次出巡了。可是那时候没有问天帝为什么,只是问了未来的结局。这是不是一个错误。

夜游神回想着此前看见的一切,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惶恐。

神谕。

“它将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加诸己身。”

“它”是什么呢?

不知道。

难道是此前看见的一切。

 

夜游神环顾四地。想着今夜的出巡是怎么呢?为什么会有一种孤独的感觉。此前的那次次出巡为什么不曾有这种感觉。

是了。

夜游神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此前那么多次的出游,自己都是摆着銮驾出现在地界圣灵面前的。那些圣灵出于对神的敬畏,都表现出了足够的恭敬:闲人止步,众生噤声。

如果,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夜游神看见的一切都将加诸自身。

可是最后一次的出巡,一切都错乱了。夜游神不再公然的出现在众生的眼前而是隐身空中,神看得见众生,众生却看不见神。

如果是这样,便是众生影响神,而不是神主宰众生。这便是天帝会定时派遣诸神巡游地界的缘故:让不安分的众生知道神与他们同在,神在眷顾着或者遗弃着他们。众生不能放肆。

所以神谕才会说,“它将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加诸己身。”这是对不称职的神的诅咒。

 

某个特定的时机,便是神神情恍惚的时候。对于夜游神来说便是今夜。

为什么受惩的是夜游神呢?

夜游神不知道。

众神也不知道。

知道的只有高高在上的主宰神的命运也主宰地界圣灵命运的天帝。

 

夜游的神。游荡在莽莽苍苍的地界。找不到回天界的路,找不到脱去神壳的法门。他感觉到身体内正发生着一次可怕的变故。浊气升腾,清气下沉。背上越来越笨重,脚下越来越浮轻。

 

天帝现身云端。凝视着变成蚹蝂的夜游神。

你所看见的一切都将加诸于你的身上。天帝说。

夜游神喘着气说,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连我都不能改变,纵然我曾经把你变成神,你终究逃不脱回归蚹蝂之身的命运。你背负的太重,却又乐意那样。一切的负担,包括生之痛、死之恨、爱欲之求、老去之怨,统统放在心中挂在怀里,不能释然,看不透这些,理解不了这些。因为看不透,于是你看着众生受难便有切肤之痛,便觉得心里充满了忧患。可是此前的你偏偏又是高高在上的神,没有人与你分受苦痛愤懑,所以你感到孤独。而神是不孤独的。

 

蚹蝂背负着因袭的负担,缓慢的爬行在岁月的轨道之间。

从神到虫的蜕变,只在乎心境。其实从虫到神的升华,也只在乎心境。可是夜游神不明白,只因为我的一句话,他便乱了方寸心境。唉!

天帝看着远去的夜游神,幽幽的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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